光明文化周末:人与树
一位教授朋友告诉我,前阵子回了趟老家,悲喜交加——为家乡一河两岸的老树。悲的是他回去时左岸的树已被砍掉,喜的是他及时制止了右岸的砍伐。
原来,因建设河堤,朋友故乡河道左岸一排蓊郁的老樟树消失了,右岸的树近期也准备砍伐。每次回到家乡,他都会将这些树摄入镜头,它们连绵成片,簇拥着水葱茏生长,使一方水土显得格外灵秀。心痛之下,他设法向相关部门负责人建言:修堤本是造福群众、功德无量的事,但若因此砍了百年大树,家乡父老不会记得新堤的修建,只会记得古树的消失。这些树是岁月的见证,也是本地历史的见证,恳请一定保留!他还提出,这些樟树本是种资源,不妨以木栈道围起来成为景观,增加河堤的美观。
还好,他的建言挽救了右岸的樟树。
许多同乡得知此事后,纷纷向他表示感谢。一位几十年未联系的小学同学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从小在大树近旁生活,已有五十多年。
树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作为一种植物吗?
在我们的文化里,树木自古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嘉树如我心,欣欣岂云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树贯通着精神性,承载着情感寄寓。爱植柳的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写到的“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不正是人类理想国的一种图景吗?
朋友的家乡,古称“庐陵”“吉州”。宋元之际,文天祥曾在吉安县固江乡侯城书院种下柏树,当时他还在读书,共种五株柏,其中一株是尾梢入土,蔸根朝上倒栽,乡邻对此颇为不解。文天祥说:“吾异日大用,当尽忠报国,此柏乃生。”这棵柏树长大后,枝叶倒垂,别有异趣,文天祥也践行了当年立志,丹心垂史。
树在呼吸吐纳中,形成植物界的生态聚落,也构建起人类的精神谱系。
《山海经》中记载的“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不仅有日晷之功能,还可沟通天地。《庄子》中写道,树为何生命力持久,因其上下生长,向上指天,向下扎地,立于宇宙之间。而人却被称为“横目之民”,喜欢左顾右盼,始终在做横向比较,很少独立守神。庄子还在《逍遥游》里写到了那棵著名的无用之用的臭椿树,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人若果能做到像大树一样自本自根,自会天高地阔。
日本女作家光野桃写过一株巨大的桦树,它参天而立,树枝犹如巨大的屋顶伸展开来,朋友建议她把手掌放在树干上轻抚,摇晃手臂,去感受来自树木的力量。她试了之后,感觉有股暖流沿着树干传递到手掌上。当她走近那株树的裂隙,将背脊紧贴住树干,同样感受到一股力量,“附在肩膀和后背上那近乎麻痹的紧张感似乎也得以缓解”。此后,但凡遇到让她有感觉的树,她都会伸出双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这些树,我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对着树说:‘哎哟,原来你在这里呀!’”
在芬兰北部的拉普兰德地区,有个“拥抱大树世界锦标赛”,人们希望通过与自然亲近的方式纾解压力与焦虑。其中有项比赛内容是“自由式抱树”,选手选定一棵树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与树进行互动。有的选手抱着树为树唱歌,有的选手为树朗诵诗。有的选手婴儿般蜷缩在树上,像回到母亲的子宫。有的选手在树下放了好些美食,身穿小丑的服装为大树表演杂技。一位选手身穿棕色连体绒衣,惟妙惟肖地模仿棕熊抱着大树蹭痒的动作,引得所有人开怀大笑——笑声中,人们感觉树木就是朋友,是亲人,它们陪伴着人,抚慰着人,以那片生生不息的绿色,带给人们平静与信任。
又想起了朋友家乡的树——相信在河道左岸,很快就会补种上一排香樟。
《光明日报》(2024年06月07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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