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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泛龙舟

来源:光明网 发布时间:2024-04-23 14:00:37 浏览次数: 【字体:
  作者:吴 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俗文学学会副会长)

  上巳原指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汉代逐渐固定在三月三日。这一天,古人到江河湖畔浴水自洁、去垢除凶,称为“祓禊”“修禊”。按照《后汉书·礼仪志》《晋书·礼志》等典籍记载,三月三日,自天子、公卿至于庶民,皆于东流水上行祓禊之礼。东晋王羲之与友人于会稽兰亭举行修禊活动,而后,三月三曲水流觞,便成了文人士大夫效法的雅事。其实,古代上巳节俗中还有另一项重要活动——泛龙舟,它起源于宫廷禊礼,后来发展为全民参与的龙舟竞渡。上巳泛龙舟由于与端午节的龙舟竞渡较为相似,而且已经消失在近现代民俗生活中,因此历来较少受到关注,事实上描写此俗的唐诗宋词不在少数,张说、白居易、柳永、张先等名家皆曾吟咏上巳舟事。

三月三日泛龙舟

压题图片:元代王振鹏《龙池竞渡图》(局部),描绘了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三月三日开放金明池龙舟竞渡一事。资料图片

  三月天子乘舟行禊礼

  天子作为一国之君,在三月要执行一项特殊的节日礼仪——乘舟。《礼记·月令》于季春之月说:“命舟牧覆舟,五覆五反,乃告舟备具于天子焉。天子始乘舟,荐鲔于寝庙。”为了保证天子乘船的安全,舟牧(主管舟船的官员)把船只翻覆五遍,以检验稳定性,然后报告船体完好,天子方登上舟船。天子在春天的第一次乘舟如此郑重其事,是因为“乘舟”本身也是一种祓禊仪式。南朝沈约《宋书·礼志》在讨论三月三礼仪时,引用东汉蔡邕《月令章句》云:“阳气和暖,鲔鱼时至,将取以荐寝庙,故因是乘舟,禊于名川也。”意思是在阳气彻底萌发而出的三月,天子要亲自将新出产的时鲜鲔鱼供奉到宗庙,同时乘舟于河川上,进行祓禊。

  “龙舟”本指专供帝王乘坐的大型游船,船形似龙,船头刻有鹢鸟,所以“龙舟”与“鹢首”在古代典籍中经常连用,以指帝王之舟。

  魏晋时期,帝王与群臣乘坐龙舟于水上游行祓禊,系宫廷特有的上巳节俗。曹魏皇室在洛阳华林园中开凿了天渊池,帝王常于池边祓禊。太康元年(280),晋灭孙吴,天下统一,次年三月三日,晋武帝司马炎在华林园举行上巳宴集,特登上龙舟以行禊礼。现存多首诗歌,皆以此日的龙舟游泛为讴歌对象,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云:“皇帝升龙舟,侍幄十二人。天吴奏安流,水伯卫帝津。”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亦有“浩浩白水,泛泛龙舟,皇在灵沼,百辟同游”。荀勖《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云“玉辂扶渌池,临川荡苛慝”,说明三月三的池上行舟具有荡除邪祟的祓禊意义。

  作为战具的舟船,也承载着魏晋与孙吴争天下的历史记忆。曹操败于赤壁,焚舟北归,此后曹魏政权便着力加强水军建设,《三国志》载魏文帝曹丕“为水军,亲御龙舟”。然而,曹魏最终也无法突破千里长江之险,曹丕在广陵的江面上见到孙吴连绵的浮船,感叹道:“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也。”因此太康元年西晋伐吴的胜利,意味着北方之“马骑”终于征服南方之“舟船”,完成了统一大业,“皇帝升龙舟”的上巳仪式自然也具有了现实政治意义。王济写于次年的《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有意将眼前的龙舟禊礼与平吴战事联系起来:“蠢尔长蛇,荐食江汜。我皇神武,泛舟万里。迅雷电迈,弗及掩耳。”

  太康二年(281)上巳节的泛龙舟仪式,被附加了西晋王朝“舟与马治天下”的象征意义,成为上巳节固定的宫廷礼仪。张华《三月三日后园会》记载太康六年(285)的上巳节:“合乐华池,祓濯清川。泛彼龙舟,泝游洪源。”诗中“穆穆我皇,临下渥仁”之句,亦是对于晋武帝此日登龙舟、行禊事的赞颂。

三月三日泛龙舟

明代仇英《修禊图》(局部) 资料图片

  上巳节专用的泛舟乐

  帝王泛龙舟,本是上巳节宫廷禊礼的一个固定程序,但在实际的节日实践中,辟邪祈福的巫术意味逐渐淡化,娱乐旨趣越发浓厚,泛龙舟更多地与张乐宴饮、妙舞欢歌联系在一起。南齐谢朓《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诗》云:“上巳惟昔,于彼禊流。祓秽河浒,张乐春畴。既停龙驾,亦泛凫舟。”

  专门与三月三日相匹配的节日乐曲随之而生。隋大业初年,为了筹备隋炀帝的江南行,隋廷特造龙舟、凤艒等大型楼船数千艘。据《隋书·音乐志》记载,隋炀帝曾撰写《泛龙舟》歌词,命龟兹乐师白明达配上西域音乐,词曰:“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此外隋炀帝另作有一首《凤艒歌》:“三月三日向江头,正见鲤鱼波上游。意欲垂钩往撩取,恐是蛟龙还复休。”敦煌卷子S.0361抄录一首《凤艒歌》的异文——

  三月三日泛龙舟,正见鲤鱼水上游。

  意欲将钓来鸟口,恐怕怪龙动复收。

  凤艒与龙舟皆为帝王用船,《凤艒歌》与《泛龙舟》一样,都是上巳节的龙舟乐。《凤艒歌》咏唱的正是三月三泛舟时所见春天景色,鲤鱼游向浅滩觅食繁殖,是阳春三月的代表性物候,至今仍广泛流传的一句俗谚就说,“三月三,鲤鱼上河滩”。但是此歌被后世史家过度解读为隋亡之谶,认为诗中的鲤鱼预示着唐朝“李”(与“鲤”同音)姓的兴起,反而遮蔽了歌中蕴含的“上巳泛舟”节日民俗。

  事实上,《凤艒歌》一类的上巳龙舟乐,在唐代宫廷与民间仍然颇为流行。唐代教坊法曲中即有《泛龙舟》曲,唐代宫廷仍延续着上巳泛龙舟祓禊的节俗,可以想见此曲也是上巳节的主题曲。唐开元十八年(730),张说《三月三日定昆池奉和萧令得潭字韵》一诗记录宫廷禊礼:“暮春三月日重三,春水桃花满禊潭。广乐逶迤天上下,仙舟摇衍镜中酣。”天宝年间陈希烈《奉和圣制三月三日》亦写到相似的泛舟行禊奏乐情景:“锦缆方舟渡,琼筵大乐张。”

  泛舟祓禊的礼俗在6世纪初即流行于民间社会,南梁萧子范《家园三月三日赋》写农家上巳修禊:“观翠纶之出没,戏青舸之低昂。”隋大业四年,诗人王绩游京邑,发现三月三日这天“但是津傍悉泛舟,若个山头不投幕”(《三日赋》)——凡是河边皆有泛舟之人,每个山头都布满聚饮的帐幕。唐代的上巳更是全民修禊、踏青游春的节日,人们相邀临水宴饮,载酒泛舟。沈佺期《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说,“两京多节物,三日最遨游”“无亭不驻马,何浦不横舟”。

  正是由于泛舟祓禊的节日传统具有超越王朝更迭的稳定性,为“龙舟乐”提供了广泛传唱的基础,是以隋炀帝的《泛龙舟》虽然背负着“亡国之乐”的恶名,却未被唐人遗忘。在唐代的地方社会,《泛龙舟》词调还被谱上了新词,即敦煌残卷S.6537、P.3271所载无名氏《泛龙舟》——

  春风细雨沾衣湿,何时恍忽忆扬州?

  南至柳城新造口,北对兰陵孤驿楼。

  回望东西二湖水,复见长江万里流。

  白鹭双飞出溪壑,无数江鸥水上游。

  泛龙舟,游江乐。

  曲子由眼前“春风细雨”的春日景色,联想起歌者曾经游历的大都市扬州、南方的柳城、北方的兰陵,视线收回到眼前浩荡流淌的万里长江。末六字“泛龙舟、游江乐”是众人齐唱的和声,一再重复,将乐曲推向高潮。如果联系上巳节泛龙舟的节日传统,可以清晰地看到,敦煌《泛龙舟》曲子其实是模拟一位走遍东西南北水路的游子的口吻,表演一幕节日的泛舟场景。

  从泛龙舟到龙舟竞渡

  上巳节的泛龙舟有别于端午舟船竞渡的节俗,是游泛水上的休闲之举,并不追求速度。中晚唐时期,泛龙舟逐渐娱乐竞技化,衍生出龙舟竞渡的节俗。《旧唐书·敬宗纪》记载宝历二年(826),唐敬宗在三月、五月、八月,三次“观竞渡”。南方民间历来有划船竞渡的水上竞技传统,《旧唐书·杜亚传》记载784年出任扬州长史的杜亚,上任后鼓励当地竞渡风俗:“江南风俗,春中有竞渡之戏,方舟并进,以急趋疾进者为胜。”三月三日的泛舟仪式吸收了春天盛行的竞渡之戏,将礼仪性的泛龙舟改装成更具观赏性的竞龙舟,亦可泛舟观看竞渡,是上巳节俗的合并与演进。

  南宋《古今岁时杂咏》卷十七“上巳”,收入唐代薛逢(806—874)《观竞渡》一诗,恰可说明这一风俗的演变。从诗中“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擢影干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里。雷声冲急波相近,两龙望标目如瞬”等句,可以推想当地民众一齐参与龙舟竞渡的高涨热情。

  9世纪初的龙舟赛中,又添设“锦标”,用于当场对优胜者予以奖赏。白居易《和春深》写四川忠州的上巳节,“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齐桡争渡处,一匹锦标斜”。后宫妇女在上巳日也举行龙舟竞渡,张祜《上巳乐》写:“猩猩血彩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

  由于旧历的三月三日与三月上旬的寒食节以及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相接近,进入宋代,上巳、寒食、清明往往共享着相同的节日风俗,而在这三个节日里泛龙舟、赛龙舟,更是频繁见诸记载。《东京梦华录》卷七记载宋廷自宋太宗以来,三月上旬在东京金明池举行各种水上表演和竞渡比赛,皇帝亲自到临水殿观看,场面十分盛大。柳永《破阵乐》写的就是上巳节这天,宋仁宗观看龙舟竞渡的热闹景象——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

  在宋代词人的笔下,龙舟竞渡的热闹激烈,三月暮春的清明优美,动静相映,构成一幅生动的节日图景。张先《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描写了吴兴(今湖州)的寒食节——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

  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这里提到龙舟竞渡、打秋千、郊野踏青,都是清明寒食的节日民俗。“无数杨花过无影”,通过摹写三月别致的物候,将这些节俗游戏置于暮春静美风景之中。吕渭老《齐天乐·观竞渡》也写寒食节竞渡:“香红飘没明春水,寒食万家游舫。整整斜斜,疏疏密密,帘缬旗红相望。江波荡漾。称彩舰龙舟,绣衣霞桨。舞楫争先,歌笑箫鼓乱清唱。”从“万家游舫”可见上万名观众乘坐游船,观看竞渡。

  从汉晋时期的天子泛龙舟行禊礼,到唐宋时代的全民龙舟竞渡,上巳节的行舟风俗经过千年演变,直至清代仍有遗存。乾隆年间黄莲坡《古歙乡音集证》说:“吾乡之俗,三月三日划龙船,船中奉诸神象,盖逐疫,非吊屈也。亦有剪彩缯制龙舟赛于陆者。”围绕着龙舟这一水上载具,三月三上巳节从原始的祛疫除晦底色中脱身而出,成为了全民欢度的水滨节日。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19日 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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