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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永不忘却的真情——纪念5•12汶川特大震灾‖刘汉俊

作者:刘汉俊 来源:八月里的阳光 发布时间:2024-05-12 16:45:40 浏览次数: 【字体:

永不忘却的真情

——纪念5•12汶川特大震灾

刘汉俊

2008年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我和同事奉命赶赴前方,在抗震救灾指挥部工作了半个多月。我们在成都、绵阳、德阳、阿坝之间奔忙,到了都江堰、彭州、绵竹、广汉、北川、汶川、平武、安县、江油、什邡、青川等地及一些村镇社区。目睹了这场猝不及防的自然灾害,给灾区造成的巨大损失,给灾区人民带来的巨大创伤;见证了在灾难面前,人所表现出来的抗争伟力,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感人真情。震情过去了16年,不会淡忘的,是那艰难、痛苦的一瞬间,留给我们的记忆。

车出都江堰,向汶川方向驶去。

都汶公路溯岷江而行,是317国道的一段,也是从成都前往九寨沟、四姑娘山、大熊猫栖息地卧龙自然保护区唯一的通道。一直走到底,是美丽的西藏。

震源就在我们脚下一二十公里深处,特大地震在瞬间完成了逆冲、右旋、挤压、断层等一系列疯狂的高难动作。超强地震波以每秒3公里的速度,首先将距离汶川最近的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安县击倒,似多米诺骨牌,向东北方向的茂县、理县、北川、江油、平武、青川等,以及陕、甘地区,开裂,摧毁,撼山动地!相当于许多颗广岛原子弹爆炸当量的破坏力,短短100秒钟就波及中国2000多平方公里范围,69200多人死亡、17900多人失踪、374600多人受伤!

蜀道难,此刻更难。确切地说,这已不成为路,而是被切割成无数截的断头路,像数学概念中的线段。走走停停,没路可走,绝处寻路。路的两旁,到处是白惨惨的瓦砾、滚落的泥石和被砸烂的车辆;多处路段被堵塞,或突然被截断,垮落到山脚;运动中的车辆或被山体吞噬,或一头坠入深渊,踪影杳无。日均车流量上万的这条路,被山体掩埋和滚石砸中的车辆有多少,没有人知道。

第一次听到地的呼啸声。两山合二为一,或者二分为三,山崩地裂、山呼地啸,裹胁着宁静的村庄和无数的生命倾泻而下,势如拔岳掩城,不可阻挡。自然剧变就在人的眼皮底下顷刻间完成,直惊得人发呆、发凉、发怵,恍若地球的末日将至。灾难的场面留在眼底,刻骨铭心。亲历了几次余震,那飞扬的惊尘和尖厉的啸声,刻在了我的脑海,拂之不去。

岷江奔腾而下,进入阿坝州后咆哮西折,出汶川一路南下,安静地走了一程,忽然拐弯,留恋地回望都汶公路旁,一个美丽葱郁的小镇。

这个镇的名字,叫映秀。

映秀镇因不幸成为震中而举世闻名,全镇人口一万多,生还者仅2300人。

进入映秀之路难于上青天。头顶有山石滚落、脚下是悬崖和湍流,路面坑洼不平,随时有塌陷的危险。三次被迫折回,我们终于从没有路的江边泥滩冲了过去,岷江惊涛袭打着我的车窗,不知道哪一只轮子会陷进泥淖。越野车左绕右避,骤停骤奔,颠簸摇晃得像汪洋中的一条船。实在走不通了,就徒步从没有路的地方爬上去、翻过去。随处可见被山石砸扁的车辆,惨烈的场景想起来让人心惊肉跳。百花高架桥被强震折成几节麻花,倒卧在泥石流中。我感觉生命随时有不保之险,一股悲壮之情和英雄之气油然而生。

终于走进映秀镇,突然见到一方巨石倒立在路边,像一尊巨大的惊叹号,我不知道它当时是以怎样的雷霆万钧之力从山上呼啸而下,定格在这里的。是否粉碎了无辜的生命,看得人毛骨悚然。镇上已经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滚石泥流封死了一切出口。映秀像一个被彻底毁容的村姑,满脸是泪痕。幸存者全部被转移到平地,一幢幢深蓝色的帐篷择地而设,宛如一朵朵生命之花,开放在废墟之上。直升机只能在河床浅滩处垂直起降,救援器械和物资正通过空中通道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几台推土机、铲车正紧张地清除路上的障碍。路是映秀的生命,不通道路的映秀是凋零枯萎的花儿。山腰上,有人在挖坑填埋尸体,能听得见哀婉的抽泣。

映秀有泪,但映秀不哭。

那难忘的半个多月里,我多次乘坐军用直升机,沿龙门山断裂带攀升、爬高、俯冲,一次次飞过成都、都江堰、绵阳、德阳,在绵竹、北川、汶川、青川上盘旋降落,一次次从空中抵达映秀镇。透过舷窗,我长时间地凝视这苍山翠海深峡,有一种深深的感动。无论山多么高、多么陡,总有三两乡村山寨,甚至一两间孤独的茅舍,那么固执、那么生动地深居其间。只要有一两抔黄土,能种几株庄稼,就有老农荷锄而行,就有梯田如画,开满希望的花儿。一代接一代,他们坚守在这里,自成风景一百年。

强震只用了10多秒钟,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摧毁和埋葬了一座有着1400多年历史的城,连同近2万人的生命。

这座城的名字,叫北川。

那一刻,滑坡山体如雷阵雨脚,疾风暴雨般砸向这弹丸谷底。那一刻,不少行驶着的汽车被砸上天,落挂在被巨石压斜的树干上,残骸里渗出一注注、一滴滴殷红的血。那一刻,猛兽出笼般的滚石阵破墙入户,碜人的裂缝穿山破路,无数的建筑被解构捣碎,蛛网般的裂痕像雨夜的雷电,那么深刻、醒目,令人心悚。那一刻,肉成饼、血飞溅,生命在瞬间被蒸发,人声鼎沸的闹市顿成死亡之谷。城市的生动和生命的灵动,骤然归零。山路上,一个个幸存的生命,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怀揣说不出的痛,正怆惶逃离这恐怖地带。

冒着余震的危胁,我们穿过没有路的滚石堆,进入这个已然被夷为废墟的空城。湔江依旧清澈,吊桥还能走人,但所有路面都已断裂,所有房屋都已垮塌,所有的建筑下都似有生命的呼号。羌笛哀婉依稀,为羌寨的倒毁而呜咽。相当于上千颗原子弹爆炸当量的造山运动,把千万年生成的人类文明成果碎为粉齑,竟易如捻指、疾如旋风。

若不是仔细辨认,真的看不出那竟是一座猝然间吞噬上万条生命的山体——草丛仍然苍翠欲滴,树木照样耸立如镞,时空停滞,纹丝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滑坡形成的祼露,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又像皲裂的伤处,警醒我她的残忍和伤痛。原本浓密的植被稀疏了,像被蓖子梳过一遍,又像被无数条黄色飞瀑冲刷,岩体崖骨祼露,衣不蔽体。无边的青山被剃成秃顶,连鹰都歇不住脚。

同样剧烈的造山运动,发生在北川县城上游的唐家山。巨大滑坡体把地表的第一层撞击到河谷对岸,把第二层铲起填塞在河道中央,然后以排山倒海之势把一个几百人的村庄,转瞬之间就沉藏在河床左侧底部。堰塞湖水很快淹没了村庄,浸泡了本已松软的山体,冲击着并不牢固的堰塞体。一旦溃坝,下游几十万生命难逃灭顶之灾。

伫足唐家山堰塞湖坝上,很难想像那一汪平静如镜、清波不兴的湖水,有过怎样的惊涛骇浪!

直升机沿河谷超低空的飞行,让我获得了一个俯视苍生的角度。鸟瞰被地震解构了筋骨的龙门山脉,失去了血色的城镇乡村,目睹锦绣山川被魔掌拂拭过后的憔悴,我惊讶得无语,在心底一遍遍地描摹着她曾经的秀美,想像着千万年前的沧海和万千年后的桑田,心里满是祈祷。

舱外有一种油画般的效果,我的脑海里迅速叠演、切换着几幅著名油画:16世纪比利时勃鲁盖尔的作品《死神的胜利》,19世纪初英国菲利普·卢泰尔堡的作品《阿尔卑斯山的雪崩》,以及17世纪意大利萨尔瓦多·罗萨的作品《战场》,一样磅礴的场面透着一样的悲壮、惨烈与苍凉,都是人与灾难抗争的主题。

我想,我们也应该有一幅巨型油画来纪念这场人类罕见的震灾,名字就叫《灾后》或者《5·12》。

苍山如海茫茫无边,人如蝼蚁渺若微尘。我祈望废墟中的每一个生命都能一息尚存,每一位兄弟姐妹都能倔强地活下来、爬出来、站起来。我祈祷,哪怕是一个弱小如草芥的生命,都能长满绿色的阔叶。

有一双失去血色的脚,倒埋在一处废墟上,主人的身份无法推测。在铲土车突突的轰鸣中,我呆若木鸡,凝视良久,悲哀让我的相机在颤栗。不远处,救援人员和搜救犬发现了几米深处的生命,似乎还有艰难的对话;在北川县城一处废墟,救援队伍掏出几层洞,急切呼唤和奋力抢救着残存的生命。但最终,在凌晨两点左右,消息传来,这几处,这几处都失去了生命的应答。作为现场目击者,我内心深处,永远,永远怀着深深的,深深的无以排解的,愧疚。

把幸福与苦难、畅意与烦恼、富贵与贫贱,爱恨情仇、损益得失,一古脑儿打包埋进废墟,这就是大自然处理人类社会复杂关系的最简单又最残忍的方式么?

死是永恒的,而活着是暂时的;完美不是常态,所有不甚完美的人生,却总有完美的瞬间。譬如,求生的本能使人在灾难面前爆发出完美的一搏。

72小时以内是黄金救援期,但有许多幸存者越过了这生命的横杆,106小时,152小时,196小时……生命奇迹的纪录一再被刷新。什邡市红白镇一名妇女靠着一个苹果和吃地上的野草、蚯蚓,喝自己的体液,硬是支撑了216个小时后被救出。等待她的,是对生命的赞歌。

无法想像,他们是怎样度秒如年、翻过那生命之坎的。时间刻度,成了生命力的计量标准。在与自然的抗争中,他们是英雄,是越过极限高度的金牌得主。

特别想说的是,灾难中成长的孩子们。

映秀小学一位10岁小姑娘埋在废墟100多小时后被救出来,这样一个弱小如小草般的生命,该有多么超强的韧性!一个小男孩逃出废墟,在险象环生的山道上边哭边走了6个多小时,赤脚走到绵阳,他只有5岁!一名 11岁的小男孩背着3岁的妹妹逃出废墟,在余震不断的大山里走了12个小时,找到了安置点。北川中学一名中学生,为了对女同学一句“你是男子汉,言必信,行必果”的承诺,用血肉模糊的双手刨了10多个小时,成功地救出这位女生。一位被压埋在废墟的9岁男孩,靠啃课桌角充饥,靠唱《国歌》振作精神,那微弱的童声迸发出的铿锵音符,让我感受到歌声的重量!

镇上村民、小学老师证实,镇上唯一没有倒下的,是映秀小学操场上的国旗。所有从废墟里挣扎出来的人,都看到了那面国旗。

地震灾难,使9岁的林浩成了最亮的小明星。受伤的他从废墟中背出两位同学,“拿”给了校长,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小手,整了整撕破的衣衫,抱着受伤的胳膊,沿着山路走了7个多小时到都江堰,去找爸爸了。见到爸爸,这个坚强的毛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哭出了一个孩子的恐惧、委屈、真实,以及全部的成就!在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少年颁奖晚会上,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我屡次见到这个小不点儿,那顽皮天真的童稚里,透着英雄的豪气。

地震发生后,不少逃生的孩子又疯狂地冲回学校——那里埋压着他们的老师、同学、伙伴。他们刨着、挖着,哭着、喊着,嫩弱的臂膀救出了一条条生命!这是人之初性本善的自然萌动,是人性的光辉和生命的光芒最本色的绽放,是思想道德教育的力量,在作一次没有发令枪声的集合和起跑!

我两次驻足北川中学废墟,那满地的书包、文具、课本、旅游鞋,让人心痛欲碎;那一只只停止了舞动的手,是他们带着万般向往与眷恋,向世界、向亲人作最后的挥别。在平武县平通镇中学废墟上,我拾起几本被砸烂的作业本和日记本,作永久的纪念。一位女孩儿在日记里写道:“有些愿望,只能用心实现,真正的幸福,只能在心中找到。”孩子们去了,带着对生活的梦想,像一只只美丽的花蝶儿,翩翩西去……

走进青川一处帐篷学校课堂,听着劫后余生的孩子们那一阵阵依然朗朗如昔的诵读声,看着那一张张惊恐未褪的脸,那一双双充满清纯童真依然懵懂无知的眼,怜惜和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他们比我富有,是我人生的老师。

在绵阳火车站,我们赶去为一列即将发往外地的伤病员专列送行。望着车厢里缺胳膊少腿,扎着绷带的孩子们,依然那么天真烂漫如鸟雀啁啾,我潸然泪下。不知道劫后逢生的孩子们,今后的人生之路是否平坦,生活的天空里会不会有忧伤的云?

我对感受过灾难残酷的弱小生命,心生敬畏与虔诚。尽管有人不提倡鼓励未成年孩子们的冒险行为,但我认为,在这场突如其来、无可逃避的灾难中,孩子们展开的自救与互救行动,是完全必要和值得肯定的。他们同样是英雄。在灾难教育和忧患意识教育需要加强的今天,汶川特大地震让孩子们上了一课。他们在无法选择中承受了灾难,在惊恐万状中学会了求生、学会了救生,学会了与死神争夺生命,珍惜生命。经历了如此的劫难,人生还有什么坎坷不能过!祝愿孩子们人生之树华盖如云,披满泼辣辣的绿阴。

自然的铁律常常让人类肃然起敬。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悲怆中逝去,一个个勇敢的生命却在废墟上诞生。一位妇产科大夫在地震发生后的六天里,亲手接下了36个新生儿,不知道当排成一列、哭成一团的孩子们,在齐声显示生命存在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对这些逆袭生长的新生命心怀敬畏?北川县城,一位出生才4个小时的婴儿在仓促中被一大群人从三楼抛下接住,成为最小的地震亲历者和幸存者。我想,人们接住的,应该是生命的接力棒,是希望的种子。屈指一算,这些孩子们年满十六了,他们过得可好,生命之苗是否在噌噌噌地拔节升高?

逝者长已,生生不息。没有什么,能够打败一个从泪水和血泊中,哽咽着站起来的民族;没有什么,能够遮挡住一双揉去蒙尘,依然远眺的泪眼;没有什么,能够折断一根从匍匐中挺起的有韧性的脊梁;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泱泱大国朝既定目标迈进的坚定脚步。

5•12是中华民族一次艰难的呼吸,大灾难检阅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是一次把苦难、死亡、毁灭、痛苦,熔进精神、意志、理想、信念的重构,浴火重生,必定强健心智和品格。

地震无情,却检阅和考验了人间的真情。

那些日子里,当地的报纸、广播、电视、网络上,到处是寻亲信息。丈夫寻妻儿,妻子找丈夫,兄弟呼姐妹,子女唤父母,字字情切心急,声声泣血带泪。

死亡之海爱舟荡漾,恐怖地带玫瑰铺路。我们所到之处看到、听到最多的,是无须加工的感人故事。爱,是永恒的主题。

那天中午,一位女孩从成都赶到北川,与心爱的男友约会,正遇地震发生,两人用生命践行了生死相守的诺言。那天中午,一位在外打工多日的丈夫,刚刚回到妻子身边。那天中午,一位娱乐城的打工妹到邮局,给在家乡读书的心上人寄走生活费。爱的切片,让人体察到生活的美好;爱的定格,让人感受了悲剧的力量。普通的生命,一样能上演辉煌的主题;平凡的故事,一样能演绎得感天动地。

人们从一处医院废墟里挖出一对老人,丈夫已死,但怀里抱住的老太太却活下来了。从老人家只穿了一件短裤衩来看,他应该是病号,当时可能正躺在床上。在汶川绵池镇,人们终于撬开一块从山上飞滚而下的大石头,顿时惊呆了——一对夫妇紧紧相拥在一起,男子呈弓状护着女子,而女子紧紧抱住男子,尸身竟然难以分开,人们只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爱的姿势,将他们一同入土。

一位26岁的小伙子,被预制板压埋了70多个小时,救援在艰难地进行。有人问他想对妻子说点儿什么,他说,这辈子没有太大奢望,只想和妻子和和睦睦过日子。令人遗憾的是,被终于救出,放在担架上的他,却一会儿就断了气。享受爱情,这是他最后的遗愿。一位水电工程师被压埋时,距33岁生日只差3天。昏迷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一首熟悉的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树阿上一只黄鹂鸟……”啊,那是他的亲密爱人黄丽!她冒着余震的威胁,几天几夜地蹲在废墟边,不停地用带着哭腔,唱那首两人共同的歌,轻唤她的知心爱人。“我一生都会记住这首歌……”,80小时后获救的他,流着泪说。一位丈夫终于找到掩埋妻子的废墟,他一边拼命地刨挖,一边声泪俱下地呼唤,压埋在几重废墟之下的妻子依稀听到丈夫的声音,激起求生的欲望,凭着爱的力量,她坚强地支撑下来。事后,她幸福地说,我知道他会来救我的!灾难发生的瞬间,她被丈夫紧紧地护在胳膊下,而抱住她的丈夫正一点一点地死去。“让……孩子走……正路”,丈夫临终前,喃喃相嘱。为了这句话,她顽强地活着,渴了,她喝自己的体液,一遍、两遍;饿了,喝自己的血,楞是用砖头,砸断了被预制板压住的右小腿,终于,她被救了。

我们庆幸这生命的奇迹,我们赞美这爱的力量!

那一天,注定要发生许多故事,让人肝肠寸断。

那天中午,年轻的妻子从兴隆镇去汉旺镇,给手机充值,丈夫把她送到公路上搭车。地震发生后,丈夫赶紧骑上摩托车,发疯般地冲向汉旺镇,终于在两块预制板之间的夹缝里,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抱起亡妻,用粗糙的手揩净她满脸的尘土,理顺她蓬乱的头发,穿上她最喜爱的衣服,伤痛欲绝地说:“我带你回家!”人们帮他把妻子抬上摩托车后座,用绳子紧紧绑在一起——她双手交叉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这是一个坚持了22年的姿势!从21岁那年两人恋爱起,从汉旺到兴隆不知道一同走了多少回,先是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每次她都是这一个动作。就这样,他们往家的方向驶去……。再卑微的草民也有伟大的爱情,再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有惊人的创意,他以这种令人伤感的方式,完成了一对中国农民夫妻最后的恩爱,举行了一个中国男人对爱的祭悼和忠贞。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故事增添了许多新的情节,但是活着就是庆幸,活着就有新生活。我们不要指责所有人的人生选择,更不要质疑当初一个男人的悲壮爱情。

爱不一定能起死回生,但肯定能走向永恒。一位丈夫执信自己的妻子被埋在某处,硬是用手刨了90个小时,终于挖出已经了无生命迹象的妻子,生死不弃,上苍为证,对得起天地良心。在教室即将垮塌的危急时刻,一位女教师正在紧张而镇定地指挥学生逃生,一块预制板击中了她,头发被死死压住不得动弹,她拼尽最后的力气,褪下手上两枚戒指、一只手镯,委托一息尚存的学生,转送她的丈夫,作生命最后的交代。

当这一组组慢镜头掠过我的脑海,我的心境如夜海空濛,上空回旋着一曲旋律——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凄婉、悲怆、缠绵得让人心碎。那是爱的呜咽,让我感受到了圣洁与崇高。

与爱情一同被考验的,还有亲情,同样的刻骨铭心。

我听说,一位只有10多岁的男孩子哭喊着发疯似地用双手在自家废墟上挖掘,终于救出自己的姐姐;我听说,一位父亲赶到压埋女儿的废墟前,一遍一遍地唤着女儿的名字,就是靠着这种亲情的呼唤,女儿坚持了25个小时之后被救出来;我听说,一位年轻妈妈最后的动作,是把乳头塞进了怀中乳儿的嘴里,一位遇难母亲最后的动作,是割断自己的静脉,让殷红的血流进孩子的口里;我听说,有一对母女,女儿是老师,为救孩子们,牺牲了。不远处,她的母亲被压在楼板下,施救难度极大。不知道女儿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趁人不注意,选择了割腕自杀,她说,我知道,我救不出来了,你们快去救我女儿吧……

每一位救援人员都能讲出许多类似的故事。讲述时,他们满脸的土,被悄然滑落的泪线,刷成了沟、刷成了河。

一位中年妇女在地震中失去了女儿,瘦弱的她从废墟中抢出儿子,一口气背了37里路赶到平通镇安置点。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长距离没有放下孩子歇一歇脚,这位朴实、木讷的农妇只说了一句话,“娃儿是我的命,不能丢了。”在艰险崎岖的山道上,一大群逃命的人群中,一对夫妇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白布裹住的婴儿——孩子显然已经没有了生命,但年轻的妈妈好像还在喃喃自语:“宝贝儿,我们回家……”

网上流传着这样一幅让许多网友落泪的照片——一位干瘦的老农艰难地跋涉在山径。他的背上,是他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儿子身材显然比父亲高大,背着很吃力,儿子的双脚只能拖在地上。旁边跟着的,是儿子的母亲。他们行进的方向,是家。

一位母亲在地震中永远失去了她17岁的儿子。那天,她从废墟中刨出已经咽气的孩子,悲痛欲绝地摇着、喊着仿佛睡去的,满身满脸都是血痕灰尘的孩子,可那个生龙活虎蹦蹦跳跳、总跟她嘻皮笑脸称兄道弟,一边读书一边打零工挣钱养妈妈的儿子,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人死不能复生,绝望的妈妈恢复了平静,“娃儿,你走了,妈妈很痛苦,但这是事实……,希望下辈子你还做妈的儿子,和现在的你长得一模一样,我们还做一家人……”

母丧子,万千伤痛无以排解,自知即将告别人世的孩子对父母何尝不是万千眷念和牵挂。一名中学生命殒废墟,人们发现孩子手里捏着一张纸,是一封用木棍划在白纸上的遗书:“……爸爸妈妈对不起,儿先走了,愿你们一定保重。”可以想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孩子割舍不下的,是生他养他恩重如山的父母。

生离死别,阴阳两隔,灾难总是用痛苦考验爱情亲情,也考验着超越情感的人间大爱。

还有什么,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逝去更悲伤的呢?一位警察带领师生奋力施救,一双双血手挖出了30多名孩子,他突然听到了儿子在废墟里痛苦地呼救,泪汗满面的父亲拼命地刨挖瓦砾,甚至已经看到了被卡在两块预制板之间的儿子,但身边的孩子都需要救援,一个比一个危急,一个,两个,三个……,等到他腾出手时,命若游丝的儿子向警察爸爸只留下最后一句话:“……爸爸,救我……”

在教室垮塌下沉的霎那间,许多老师俯身张臂死死护住学生,有的孩子因此而获救——这是一个让人感动的姿势,是他们向这个世界道别的姿势,是职业的姿势,更是大义大爱的姿势。谭千秋、向丽、瞿万容、张米亚……,他们以同一个姿势倒下,如天使之翼,在另一个天空翱翔。

老师们舍生忘死救学生,孩子们也勇敢无畏救老师。一名中学生在冲出教室门口的一刹那,停住了——他猛然间看到他的身后,是已有6个月身孕的班主任。男孩子毅然挺立在门口,用他那还稚嫩的臂膀,撑开已经严重变形变窄的门框,让老师从自己腋下钻过去!

人间遭遇,天地动容,真情无价,感天动地,也感染了人类的朋友。一条狗长时间地蹲在废墟上,不停地舔舐一位昏迷不醒的老妇的唇齿,濡之以沫。被义犬滋润了的老人甦醒过来,凭添了生存的信念和力量,坚持到了最后。在废墟现场,我看到许多训练有素的搜救犬发狂般地四处寻找,那憨态和急迫让人感动。一条搜救犬一连救出32人,却不幸被坍塌的残楼压倒,壮烈殉职,义感人间。

像这样的故事,不知道被埋葬了多少,也不知道被忽略了多少,感动已成为一种常态。

无数条焦急的短信发往同一个永远不可能接收的终端,所有的耳朵倾听着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声音,所有的血液流向同一根血脉,所有的镜头对准同一个目标。

党中央一声令下,全国军民紧急行动。13万兵力迅速向祖国的西南方向大规模集结,不远千里紧急驰援,大雨泥泞中拼死冲锋,5000米高处冒险空降,奋力打通生命通道,不分昼夜紧急搜救,身背炸药前往堰塞湖限时到达……;直升机、民航飞机高密度地飞往灾区,物资专列、军用专列车轮飞驰,满载救援物资的汽车排起长龙不见首尾,起重车、铲土车、掘进机、推土机夜以继日,冲锋舟一次次向被困孤岛进发。

深爱无底、大爱无涯。爱心滚烫,爱河波涌。

走进北川中学的临时教室,我不敢刺激师生们的记忆。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泪包,一触即溃,每一群孩子都有太多的伤痛,随时会哭成一片。毕业班的同学们紧紧相拥,不愿分离,同窗之情、生死之交,是泪水把他们的心粘合在一起。他们珍惜幸存,痛悼亡友,破碎的心灵相互修补和慰藉,一夜之间孩子们都长大了。一个班有50多个孩子永远地走了,幸存的同学在一件被汗渍浸黄的白色T恤衫写满了全班同学的名字。

从四川回来的那些天里,我一直情绪不扬,闷闷地不想说话。那年的中秋月,不甚明朗。我读到这样的信,是一位孩子写给远去天堂的母亲的。地震发生后一直没有妈妈的消息,读大学的儿子思母心切,悲痛难忍,在当志愿者的间隙给妈妈写信,一封又一封,回忆儿时起母爱的点点滴滴,字字泣血,行行淌泪,全都是伤痛的心、揉碎的爱,“妈妈,去天堂的人好多,……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家人还要在一起……”

独自站在北京高楼的夜风中,遥望祖国的西南方向,那里有我的千千心结。不知道那里的月亮,今夜是否华光如洗?

走向天堂的老人啊,那里有没有天伦之乐、闲逸的生活,有没有花儿如云如簇、如缎如锦,有没有晨练的阳光照着你须眉全白的童颜和树枝般弯曲的老腰。

走向天堂的男人啊,那里有没有另一个天要你去扛,是不是每天总有忙不完的苦活累活、连搓麻将的时间都没有,有没有你满心欢喜的女人。

走向天堂的女人啊,那里有没有总也洗不完的衣服菜蔬,是不是家长里短张三李四总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有没有齐全的柴米油盐和牵挂不尽的人情世故。

走向天堂的孩子啊,那里有没有你爱吃的零食和不爱吃的月饼,有没有新奇的玩具和文具,有没有人检查你的作业本,有没有你的爱豆网红。有没有人给你像爸爸妈妈一样温暖的怀抱。

……

走到一起吧,记住5•12,那是你们初识的日子。远去的你们,没有痛苦、伤悲和孤独;组成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吧,那里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有同学老师邻里乡亲,有心仪已久的梦中情人和相濡以沫的知心爱人。

后来,再到映秀镇,发现当年我们看到的那尊巨石,已经被刻上了“5·12震中映秀”字样,成为永久的标志性景观,供游人照相留念。地上,开满不知名的花儿。

后来,我走进映秀小学,想了解老师们的近况。和一位语文老师打乒乓球,边打边聊,我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疼了那结痂的伤口。他数次恍惚无语——在地震中他失去了妻子和女儿。老师们都谈到当年的那面国旗。说到映秀小学校长谭国强因为英勇救人,被评为全国抗震救灾英雄,好几位老师说:“是谭校长救了我!”而谭校长对我说,这是我的职责。朴实有力,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小学的宣传窗里,贴着震前全校教师们的合影,男教师阳光潇洒充满活力,女教师笑容灿烂如花似玉。其中的 20多人已经玉殒魂散。我提议,为坚守的老师们照张像,他们欣然应允,谭校长特地用广播召集老师们在宣传窗前集合照相。男教师们穿戴西服领带,女老师们穿起漂亮的衣裙,羌族教师还穿上鲜艳的民族服装。我知道,他们想告诉世界,劫后的映秀依然美丽,依然抖擞!照相的时候,老师们特地留出一道缝,让那张充满笑容的合影被簇拥在中间。我知道,他们想对已走远的同事们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学校喇叭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播放起了那首《我心永恒》。哀婉、凄迷,让人生出无限怀念。

一个把敢于伤口描成花朵的民族,是不会被打倒的。

一个能抬泪眼望远的国度,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来源:八月里的阳光

作者:刘汉俊

来源: 八月里的阳光
终审:唐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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