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观公主杉 千年唐杉自生香

冯荣光

2007年春,都江堰市中兴镇两河口上皇观的唐杉被评为“成都市十大千年树王”之一。据传,唐开元年间,唐玄宗胞妹玉真公主在上皇观修行,亲手种植一对杉树,《青城山志》载:“(原)为一对唐代古杉,其中一株20多年前(1970年)被雷电击毁”。

现存的这株唐杉,是杉科杉木属中的珍稀古树——香杉,它植根于上皇观山门右侧山林悬崖之上,树高30米,胸径近1.5米,高耸入云,气度非凡。

“公主杉”如擎天巨柱直插云霄,树下的人抬头仰望几乎看不见树端。

神仙都会

山如翠浪尽东倾,避暑纳凉佳处

谷雨前,笔者在都江堰市中兴镇沿石孟江溯水而上,寻访两河口上皇观的千年唐杉。

“山如翠浪尽东倾”,青城山丈人峰与卧牛山两峰夹峙,山崖叠嶂、林泉奔喧。经王婆岩过三溪桥,再沿龙居溪上行不远,便到了两河口。两河口因龙居溪与文昌宫溪两水汇流而得名,自古以来既是道家修行之所,又是蜀人夏季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作为道教发祥地之一,青城山、赵公山一带宫观林立、气象宏阔,可谓闻名天下的“神仙都会”。赵公山南麓秀峰山(古载天山)林深木秀,自晋代以来,这一带道家宫观密集。原名玄真观的上皇观,始建于晋,是青城山著名的六大古观之一。隋唐时期,成都地区道教极盛,尤其在开元年间,唐玄宗大力助推,道教发展达到历史顶峰。

自两河口而上,渐次登高,沿途有文昌宫、青皇观、中皇观、上皇观。上皇观因唐玄宗胞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在这里修行,名气大大高于青城山其他道教宫观。

沿着陡峭崎岖的山道,在幽静的密林中穿行,那条布满绒绒青苔、杉楠夹道的516级石阶,一步一步地将我带进悠悠盛唐的传说之中。

通向上皇观的516级石阶杉楠夹道

大唐女仙

玉真金仙两公主 筑室青城丈人峰

玉真公主字持盈,是唐睿宗李旦的女儿、唐玄宗李隆基的胞妹。玉真公主出生不久,母亲德妃在血腥的宫斗中被害。当年,武则天的婢女团儿被人收买,诬陷刘皇后和德妃,说她们经常半夜三更在屋里做咒蛊,诅咒武则天,武则天遂派人将她们杀害,然后毁尸灭迹。唐玄宗当皇帝后,多次探寻他们兄妹三人的生母德妃的葬身处,没有查出任何结果,成了一桩千古谜案。

玉真公主的童年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她和姐姐金仙公主成长时期,恰好是宫廷斗争最错综复杂、血腥恐怖的时候。玉真姐妹俩从小失去了母爱和庇护,险恶的环境使她们在宫里处处小心、事事留意。皇宫里的生活充满了不安全感,姐妹俩开始慕仙学道,向往静修无为的道家生活,以摆脱宫廷生活梦魇般的阴影。

唐睿宗太极元年(712年),16岁的玉真公主在京都长安度为女道士,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师,唐睿宗在京城郊外的终南山为她建了修行宫观——玉真观。唐代大诗人李白经道友丹丘生推荐,在长安与玉真公主相识,曾多次与玉真公主谈诗论道,并写下《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有了这层特殊的道友、诗友关系,李白在玉真公主举荐下奉诏入宫,任职翰林供奉,这才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春风得意,有了后来“贵妃捧砚,力士脱靴”的高光时刻。

寻仙修道让玉真公主有了较大的人身自由,她和胞姐金仙公主尔后离开长安,一起漫游三山五岳,寻仙访道,最后落脚蜀中,在道教发祥地之一的青城山丈人峰西,选择两河口载天山修建了宫观,定居下来,潜心修道。

唐末,著名道教人物杜光庭的《青城山记》对玉真公主在上皇观修行有着明确记载:“玉真公主,肃宗之姑也,筑室丈人观西。尝诣天下道门使萧邈,字元裕,受三洞秘法,游谒五岳,寓止山中,就拜灵峰于宝室洞前,有仙云五色,玄鹤翔舞焉。”

上皇观规模宏大,明代大学者杨慎所著《蜀志补罅》对其规模有所描述:“上皇观即古玄真观。唐玉真公主以此为养性修行之所,大加修葺,此观之宏丽,甲于蜀西。”

远离宫墙内恐惧不安的生活,在赵公山麓秀山叠翠、泉水叮咚、雾岚行云之中,玉真公主过着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被诗意地美化为“大唐女仙”。清风朗月之夜,道观里传出笙磬的清音,悠悠扬扬、飘飘逸逸,飘落在篁竹的露叶上、溪流的浪喧中……

两位女驴友和千年树王合影

树中香妃

树端流云,林中岚雾,念念伊人影

在茫茫空寂的深山老林中,热汗涔涔、气喘吁吁,我登上了一眼望不到头的516级石阶,在山门右侧丛林中,但见一株参天古树,木秀于林,气度非凡。

10年前,我也曾登上古观,寻访这棵唐杉,当时古树四周地势逼仄,杂草、荆棘丛生,无法看到古树的全身,只记得粗壮的树身上悬挂着成都市园林和林业管理局2007年3月12日授予的“十大千年树王”木牌,编号06号。据传这棵古杉是玉真公主手植,所以又称“唐杉”“公主杉”。“公主杉”被评为“成都十大千年树王”后,在冷寂的山林中,逐渐被更多的驴友、背包客所识。

10年后的今天,“公主杉”四周的杂草和荆棘已经除去,游人踏出了一条小道和一块巴掌大的小坪,这样就可以零距离地亲近和拥抱“公主杉”了。

一同上山的两位女驴友,听我讲起这棵唐杉的故事,同声惊呼“哇噻”,登山兴趣大增。她们请陪同我上山的小伙子张仕华帮她们拍照留念,说:“一定要和千年树王合个影!”然后在树下摆各种造型,照了个够,才和我们作别,继续往山上攀登。

但见“公主杉”扎根在悬崖之上,其树根像一只钢爪巨手,紧紧地抓住山岩,与山岩融为一体,犹如擎天巨柱直插云霄。抬头仰望,几乎看不见树端。红褐色的粗壮树身在满目青葱的山林中,特别醒目,树身上挂有“四川名木古树”保护牌,编号为51018111842,标明其树龄为1300年,保护等级为一级。

这棵“公主杉”要四个人才能合抱,在20多米高处分为两杈,铁干虬枝,绿荫如伞,茂密的枝叶仍在焕发青春的激情。因其木质含有淡淡的香味,人们又称它为“香杉”,为杉树中的极品,堪比树中“香妃”。晚清著名经学家、散文家、书画家黄云鹄在《上皇观题壁》中赞道:“万木荫浓宜避暑,双杉年久自生香。”

杉树是常绿大乔木,唐太宗贞观时期左史李仁实《格论》载:“杉树大者数围,高十余丈,纹理条直,皮粗厚,叶尖附枝生若刺针然,青青不凋,种莳宜山窠深处。”唐人喜爱杉树,包括诗人白居易,亦曾在自家屋前移植幼杉,并写有《栽杉》一诗:“劲叶森利剑,孤茎挺端标。才高四五尺,势若干青霄。移栽东窗前,爱尔寒不凋……”

仰望巨杉,1300年前的大唐风云似乎就挂在树梢,既高且远。当年玉真、金仙公主亲手种下这两株香杉,也种下了生死相依的姐妹深情。也许她们参透了人生,要找寻一种可以让生命、情谊、尊严永远承载的依托。植种香杉,就是植种她们自己。两株香杉宛若两姐妹的化身,一左一右,形影不离。青山在,香杉在,1300多年过去,树端流云和林中岚雾间,似乎还飘荡着两位公主轻盈的身影。

后世文人凭吊上皇观古迹,对玉真公主修行之事不断有诗文记载。如北宋诗人宋白《宫词·二十一》,就记载了玉真公主修道隐身的经历:

“双双金刹出宫墙,内寺幡花散道场。妃子不来春雨细,玉真公主代行香。”

南宋蜀人胡叔豹登上皇观,有感于玉真公主“以天人之贵”抛弃荣华富贵、特立独行的修道精神,作《玉真公主像》诗赞云:

“弃形如遗但养神,阿兄烂醉梨园春。人百撼之耳不闻,何物女子乃独醒。径来穷山卧白云,不见渔阳胡马尘。”

站在上皇观石梯顶端,可远眺青城第一峰——彭祖峰绝顶老君阁。远处云雾缥缈,山峦叠翠,竹青木秀,如同置身于一幅仙山琼阁的水墨风景画中。

镇观之宝

“公主鼎”见证上皇观千年兴衰

当我登上516级石阶,走进上皇观,发现与10年前之所见有了一些变化。“5·12”特大地震将上皇观的两重大殿全部震垮,现今后殿已重建一新。

唐宪宗元和年间(806年—820年),诗人章孝标游历上皇观,上山辇道经平整后种满了各种药材,眼中所见,开元时代的盛况已无,唯有双杉挺拔依旧。章孝标颇有感慨,写下《题上皇观》云:

“烟霞星盖七星坛,想象先朝驻禁銮。辇路已平栽药地,皇风犹在步虚寒。楼台瑞气晴萧索,杉桧龙身老屈蟠。翻感惠休并李郭,剑门空处望长安。”

唐僖宗中和元年(881年),杜光庭随唐僖宗避乱入蜀,召为内供奉。他在青城山、赵公山一带看到的情况十分糟糕。据杜光庭唐昭宗乾宁二年(895年)所撰《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碑》载:“山中有丈人、常道、威仪、洞天诸观,岁祀绵远,秃毁者多。”在杜光庭主持下,青城山渐渐恢复了元气。

上皇观自五代、宋、元以降,历代屡毁屡建。北宋初,山上所有的道家历史建筑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上皇观的晋唐道家建筑群从此荡然无存。后世对上皇观虽有修复,但其规模和建筑的宏丽根本无法与唐代盛况相比。

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被朱元璋称为“蜀秀才”的朱椿在成都就任第一代明蜀藩王。“蜀秀才”上任伊始,听闻上皇观“旧址虽存,沦为荒榛”,于是捐资重建。明武宗正德十六年(1521年),山东布政使许淳在《蜀府重建秀峰山碑》中记载了朱椿重建上皇观的史绩,“丽不越度,俭而有余……为一邑之佳影”,这算是自唐以降对上皇观进行的最大规模重建。

然而明末清初的战乱,让上皇观再遭浩劫。清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再次重建上皇观,遗址出土了一尊唐代铸造的飞龙铁鼎,高1.6米、重500余公斤,八龙盘绕,祥云扶掖,十分精美。据文物专家考证,此物为玉真公主旧物,人称“公主鼎”,现作为国宝级文物陈列在都江堰离堆公园伏龙观内。作为大唐皇家重物的“公主鼎”,是当年玉真公主的“镇观之宝”,这样的龙纹大铁鼎在青城山众多宫观中也极为罕见。埋藏在废墟中的“公主鼎”,见证了上皇观千年的兴衰。

作者在上皇观辨识碑上字迹

唐杉奇闻

双杉余其一,盛世发繁枝

立于上皇观的千年香杉之下,我想起了10年前寻访唐杉时的一件难忘旧事。

那天下山时,下起了小雨,青苔石阶像抹了一层油,滑溜溜的,我拄着树棍小心翼翼往下走。雨越下越大,我在中皇观一户农家躲雨。主人是90岁高寿的王曾氏婆婆,她孤身一人住在这里,听说我专程从成都来上皇观寻访千年香杉,王婆婆有些激动,她给我讲起了上皇观另一株唐杉的命运。

1970年,一场罕见的雷电将古杉当头击断,残枝落了一地。那时,上皇观划归当时的灌县中药材公司作为厚朴等药材的种植基地,药材公司将被雷击毁的古杉砍了,树身被改制成各种型材,打制成家具使用,剩下的余料和枝丫被山民背回家中当了薪柴。王婆婆说:“柴房里堆了很多,那些柴火放在家里好香哦!真的香得很哦!多远都闻得到!”

在民国初期文言短篇神怪小说《杉树记》中,也有一个关于唐杉的故事。说是青城山当地有歹徒起了邪念,想砍伐上皇观唐杉去售卖赚大钱。上皇观有唐金仙、玉真两公主修炼时所用的飞龙铁炉及唐杉,歹徒带人挥斧砍伐时,铁炉化身为人前来救树,但寡不敌众。突然,天空雷电火闪,将唐杉劈毁,化为灰烬,歹徒发财梦顿时化为泡影。

“公主杉”逐渐被更多的驴友、背包客和游人所识

经历了千年的漫长岁月,极品双杉在天灾人祸中不幸失去其一,留下千古遗憾,而留存的另一株,于2007年评为“成都市十大千年树王”,被很好地保护下来,枝繁叶茂,浓绿依旧,生命力越发旺盛,实为一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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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2024年7月12日第8版

文/图:冯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