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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繁星的升起和陨落(九):我最初是在牧马山上看星星‖田闻一

作者:田闻一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2023-06-02 14:14:57 浏览次数: 【字体:

繁星的升起和陨落(九)

田闻一

我常常仰望深邃的夜空。只见浩瀚无垠、钢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金色的繁星。不经意间,刚才还在华光闪烁的明星,已然倏地掠过横无际涯的天际,在天幕的那一边陨落,让人扼腕叹息、惋惜。

――题记

我最初是在牧马山上看星星

有这样一首诗:当我16岁的时候,看60岁,是一个遥远的港湾;当我60岁,回望16岁,那又是一个遥远的港湾。

现在是我该返过身去,看那个遥远的港湾了。

小时候,我母亲陈懋琼在新津县牧马山宝峰寺一带搞过一段时间土改工作。在那里,她认下一个情深意笃却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詹姓中年农妇,她叫她“二姐”,让我们叫“二孃”。

二孃和二姑爹,男主外,女主内,竭尽职守;如同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样:金梭银梭――很好交织,不断穿梭,不断织出锦缎,把家庭搞得很富裕。他们家是富裕中农。按当时的成分划分,如果用数学上的降次幂排下去,那就是:地主、富农、富裕中农,然后才是贫农。贫农的成分是最好的,是革命依靠的对象。而地主、富农是要打倒,挨斗争的;贫农虽好,可太穷,一无所有。可见,富裕中农最好,层次上属于中庸。而牧马山上人家,本来就是藏而不露地富庶,二孃二姑爹这家富裕中农尤其是。

他们家单门独户,与矗立山垭上的那座远近闻名的庙宇——宝峰寺改建成的宝峰寺小学近在咫尺。宝峰寺小学规模宏大,有明显庙宇特征;高高的围墙里,于一派浓绿葱翠簇拥中,兀地而起的巍峨的大雄宝殿,权且作为礼堂,多远都能看到。

当学校钟声响起,无论是上下课还是放学的钟声响起时,一直忙着的老两口,都要抬起头来,或站到门前,朝宝峰寺小学凝望凝想。

他们的女儿,我叫三姐的,就在这座学校读书。他们是老年得女。

她们家富裕到何程度,那真的是吃不完用不完。他们家门前,在一丛竹林掩映下,有口很深的窖,窖中窖着一年四季吃不完的牧马山蜜甜的红苕等。低矮的黄泥巴围墙围着的小院里,呈品字型排开的几间屋子,有供有佛龛的厅堂;厨房、卧室几间;牛圈、猪圈,羊圈;挂在厅堂门外对称的有两个蜂巢;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看这家人吃一顿饭就够了。

厨房很大,二孃在灶上忙着,三姐烧火,当然是烧柴。二孃的背后,一字摆开的水缸,水缸里不仅水是满的,水缸底下还有内容,大抵浸着几个大糍粑,随时都可以掏起来吃,身后一字排开的大坛子里,盛满了二孃做的水菜泡菜。灶头上吊着一个水罐,从灶里探出头来的火苗,可以把水罐里盛满的水烧热烧开;水罐之上,吊着一块块湫得漆黑,喷香,冒油的四川宝肋肉。这样的宝肋肉,也是四川腊肉,是他们杀年猪留下的,可以吃一个对年。

家里事都是二孃的,最多三姐忙一下忙,二姑爹从不染手,他忙外。那时还没有实行合作化,更没有公社,田地都是土改后分给他们的。二姑爹在为自己忙,他们的田地是他眼中的金鸡,而所有的特产、生产,就是金鸡下的蛋。在他们心目中,只要把自己这只金鸡伺候好,金鸡就会为他们家源源不断下金蛋。

饭煮好了,吃饭了,是甑子饭。三姐总是站到门前,挑声夭夭喊,爹,吃饭了,声音可以传得很远。甑子饭这种做法现在基本上绝迹了,流程是:先把米在锅里煮得半熟,然后就像做豆腐一样,用竹筛子将米滤起来,擀到甑子里,盖上。甑子下的锅里煮一锅粑粑菜:白菜,土豆,萝卜等混杂在一起,掺上滤出来的米汤煮,煮出来的菜,特别的香。

这让我想起大名鼎鼎的流沙河先生。他生前爱和几个朋友在大慈寺茶园吃茶。有些年轻人爱在一边围观,也不时向先生提一些问题。可到点时,沙河先生总是不管不顾地站起来说,我要回去煮甑子饭了。从不知甑子饭为何物的年轻人大惊,看着瘦削的先生回去的身影,在越发对沙河先生崇敬的同时,增加了一些神秘感。

甑子饭好了,甑子摆在一边,油漆斑驳的大方桌当中摆一大盘四川黄金杠色喷香的家常腊肉,二孃把腊肉切得一片片耳巴子厚。有时还有鱼,鱼是二姑爹捞脚挽裤,下到自家的冬水田里去,手上拿着自己编就的鱼笼,看到鱼,他猛地将鱼笼罩上去,然后将手从鱼笼上面那个洞探下去捉鱼,在鱼笼里乱窜的鱼手到擒来,这就给二孃做成可口的豆瓣鱼。

山里人待客实诚,往往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只觉得耳边嗖的一声风过,站在甑子边的三姐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勺子饭,给你扣到了碗里。

二孃中等个子,当时也就是一个中年妇人,却穿着土气,显老,瘦削精干,眼窝深,眼睛有神。二姑爹是个老实人,整天都不落屋,闷声不响地做活路,就像他那条水牯牛。因为长年累月地做活、累得腰都佝偻了。早晨,二姑爹吆喝着那条他像经佑(四川方言,意为服侍、照料)先人似的经佑得油光水滑的水牯牛出门时,佝偻着腰的二姑爹几乎只有他那条水牯牛一般高。

那时的教师,可不像现在这样,放了寒暑假,可以随便耍,耍伸展,而是要在县上集中学习一段时期。这个时期,跟在当小学校长母亲身边读小学的我,应二孃邀请,到二孃家去度假。母亲学习完了也去。我在二孃家备受他们全家宠爱。因为,二孃二姑爹只有一个女,称罕儿子的他们,把我看成是他们的幺儿;他们的女,我叫三姐的,叫我一口一个弟娃,叫得脆生生的。

现在,我得谈谈牧马山。

现在的牧马山与当时的牧马山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现在的牧马山,完全看不出是山。本来就不高的牧马山,被那条具有现代意味的成昆铁路线穿越,压得来就像压垮、压踏了似的。从前从山下往上看,牧马山是山;上得山来,却是很平的,完全没有一点山的意味。坐在舒适的动车上,从牧马山一掠而去时,只能透过车窗前一掠而过的那抹葱绿,有时发现那抹葱绿后面欲露还藏的有钱人家的别墅、别墅群。

可小时候,出现在我眼中的牧马山是这样的:一出成都传统意义上的南门,过古柏森森的诸葛武侯祠,就到了双流县;在双流县境内,牧马山兀地而起,像一匹扬鬃奋蹄的青聪骏马,又像一头从大海中探出头来的青色巨龙;由东向西,与并行不悖的川藏公路相守相望,纵横百里,直到新津境内,与县城隔三江对望的五津镇,这才骏马止步,青龙入海。向西而去的牧马山,与川藏公路之间,有一座纵横百里的新津机场,这是二战期间远东最大的一座国际军用机场。期间,中美两国为打败日本法西斯,费时经年,不惜用人工、大石碾压建造起来的。当时美国的巨型轰炸机——B52,就是从这里起飞,跨海轰炸日本。

牧马山的得名,源于一个美丽神奇的传说:三国,魏蜀吴形成之前,益州太守刘璋闇弱,一部藏军精锐,出其不意,越过传统意义上汉藏交界处那座海拔四千多米,终年白雪皑皑的折多山;再绕过打箭炉(现康定)、雨城雅安;再绕过川西平原西部的桥头堡也是川西重镇,以风流才子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恋爱、私奔而闻名的邛州(现邛崃市,悄悄抵进、并上了与成都近在咫尺的那座山(当时不叫牧马山),对成都形成鹰视虎逼之势。

当刘备踞川,在成都建立蜀国,与曹操的魏、孙权的吴形成三国鼎立之势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大名垂宇宙、神机妙算的蜀相诸葛亮马上要求抵近成都山上的藏军退一箭之地。藏军一是惧怕诸葛亮的威名,二是想一箭之地,再远能有多远,就答应了。

约定射箭那天,蜀国五虎上将赵云骑在马上,伸臂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神箭穿云破雾向西而去。双方派人寻箭,向西、向西,一直寻到打箭炉(现康定)才寻到。只见城中那座与折多山遥遥相望的莽莽大山的山顶上,一只插进高山巉岩上的神箭威风凛凛,这不是赵云射出的那只神箭是什么!众皆惊异。原来,约定射箭前夕,诸葛亮派出信使,换马不换人地赶去炉城;信使将丞相的密信交与守将郭达,郭达依计作了布置。那只插进大山巉岩顶上的赵云神箭,是郭达派人安上去的。不明就里的藏军,只好一直退、退,退过折多山,一直退到传统意义上藏人的领地塔弓为止。以后,康定城内那座山,蜀相指定叫郭达山,山名一直叫到今天。

藏军退出来的那座与成都近在咫尺的山,纵横百里。山上不仅风光秀丽、环境优美,而且水草丰茂,适宜养军马。蜀帝刘备请诸葛亮给这山取个名字――“牧马山”,诸葛亮随口而来,“牧马山”山名也就沿袭至今。

在二孃家,最美的是夏天晚上。

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没有起来。晚饭后,动作麻利地二孃在她家的小院当中,先扫一扫地,然后在燠热褪去的地上给我铺了一领二姑爹亲手编就的青竹凉蓆,让我息凉。还在旁边给我摆上极具牧马山特点的点心――炒好的他们自家地种的花生、胡豆。这时,二孃和我来休假的母亲,坐在一边,隐在树下,一边摇风打扇,一边小声谈着什么。而这时,老实勤劳的二姑爹,大都坐在床边,一边抽着自己种的黄金杠色的叶子烟,一边关注、经佑那头卧在地上吃草的水牯牛……一派富庶、温馨、祥和的岁月静好。

小院中,夜幕裹紧的几株树,都是实用的树:香椿、花椒,还有一株柚子树,虽看不清它们摇风动叶的模样,却闻得到它们散发的清香。

这时,很舒适地躺在清凉凉蓆上的我,总是先习惯地坐起来,目光透过小院,朝县城那边眺望。夜幕中可以看得很远;离牧马山直线距离有15里的新津县城;县城里闪烁的灯光和那条傍着县城流过的波平如镜的南河,在灯光映照下波光粼粼;绕城而过川藏公路上夜行的汽车来去的车灯,历历在目。这些灯光,像是一颗颗流动的星星。

最好看的是天上的繁星。抬起头来,空气纯净得呈现出钢蓝色的天幕上,缀满了金色的繁星,铺展得一眼望不到尽头,那么浩瀚、那么壮观。倏忽间,有新的星星从远天升起;有时又有一颗流星,从遥远的天际那头而来,尾巴上拖着一条细细的金线,倏忽间掠过天际,到天际的另一边倏然坠落。每当看到新星升起,我高兴,而每当看到星星陨落,看到这种美的消逝,我心有一种难言的悲伤、悲壮。

看过很多童话、寓言,已经是一个文学少年,在一些少年报刊发表过作品的我,心中非常敏感。这时,我产生了一种联想: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就有对应的多少人。只不过,这众多的星星中,有的有名,如北斗七星……更多的星星无名,或我不知名。同样对应的人,也是这样吧。

这种联想,到现在我觉得也没有过时。我上面写到的许多人,他们大都是作家、编辑,就如同缀满天幕上的可爱的星星,有升上去的,必然就有陨落的。这是自然而必然。满天的繁星是这样,人间同样是如此。

日隐星曜,月落日升,交相轮回;逝者如夫,不舍昼夜。

(全文完)

特别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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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田闻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创作员;著作甚丰,多篇多次获四川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来源: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终审:唐志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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